变迁中的美国亚裔同志影像
话题作者:心同编辑2016-10-11
美国同志电影中的亚裔很边缘。日裔同志导演荒木(Gregg Araki)拍同志片,但他的关注点并非亚裔;韩裔喜剧演员赵牡丹是美国同志偶像,她也不会特别谈亚裔同志。反倒是台湾的李安拍了一部《喜宴》,创造了一个高帅的亚裔“老公”和一个会煮饭的白种“媳妇”,再以一场台式婚礼“奇观”开了西方人的眼界;此外就只有辛苦经营的同志导演李孟熙(Quentin Lee)了。
亚裔的性别(Sexuality)是文学的重要议题;却不常出现在电影中,尤其是同志的部份,然而在近期两部美国同志电影中,惊见华美文学数十年前就在讨论的议题至今依然存在。这两部男同志片主角都是移民第二代,都有着无法“同化”(Simulate)美国社会的上一代,受困于种族刻板印象,或者认同困境,两部片的主题其实很老掉牙,却有着和过去不大一样的脉络。
《那一夜,我在三温暖》,安德鲁安 Andrew Ahn,美国,2016,彩色, 97 分钟。
从唐人街到韩国城
韩裔导演安德鲁安(Andrew Ahn)《那一夜,我在三温暖》背景是洛杉矶的韩国城。韩国人在洛杉矶势力庞大,随着韩国经济力提升,洛杉矶许多最酷的吃喝玩乐地都在韩国城,甚至还有专放韩国电影的大型戏院,韩国城可以说是另一个洛杉矶的地理中心。但是,却有一个无形的边界,把韩国城和主流的美国隔成两个世界。
这部片的同志少年,就活在一个封闭的心理空间。他的生活就是家庭,以及一整个韩国社区,包括教会及社区中的同侪压力;虽然家庭面临经济困境,父母依然希望他唸好大学,最好当医生。他年轻气盛,唯一的宣洩方式就是健身:每天对着镜子察看变化中的身体,却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会说流利的英语,只要搭20号公车就可以到达西好莱坞的同志夜店,但是很显然,他从来没有踏进同志区一步。
洛杉矶韩国城有一点点类似古老的“唐人街”;不一样的地方是唐人街如今是个观光客/白人消费观赏的景点,一种“假的”华人区;韩国城却是真正的生活空间。即使如此,韩国城的种族生态仍然和“唐人街”一样,让他陷入认同困境。这男孩仍然和外界格格不入,国族的冲突不同调,整个压抑了他的青春和“性”。许多美国的青春同志电影(例如酷儿影展的另一部片《击出心人生》),年轻同志被困在中西部的保守乡郊,他们都很想离开家乡,逃到大城市例如纽约、旧金山、洛杉矶;但是这个少年根本就活在洛杉矶啊,他还可以逃到哪里去呢?
2015年另一部同志电影《夜晚还年轻》也在洛杉矶,故事地点在东好莱坞,地域上稍稍与韩国城重迭。本片小男主角“亚裔、保守、封闭”的生活圈,和洛杉矶“开放”的同志文化,像是两个世界。这两个平行时空之间,却出现了一个虫洞:三温暖。三温暖是一种半公共性/半私密性的空间,再保守的人也可以在此名正言顺地裸裎相见。开在美国的韩国三温暖,各种族的人都会来此消费,赤裸身体,彷彿是通往外界的一条密道,终于让这男孩有了身体/生命探索的机会。为了帮助家计,他跑去韩式三温暖打工,每天和裸男为伍。
这样男孩真的从国族边界中走出来了吗?三温暖为他提供了欲望的微小出口;可是三温暖依然是“传统的韩式三温暖”,他并不是去“真正”的同志三温暖;只是在韩式三温暖打杂顺便偷看男体。困扰他的国族,突然变成了掩护;熟悉的韩国的属性,反而给他带来了安全感;让他可以在国族的“羽翼”下进行某种叛逃,以及“情欲流动”!
根据时间推算,本片中的韩国家庭故事,应该是90年代初,描述的是不甚富有,来到美国追求美国梦的的韩国移民,随着2008年的全球经济衰退,他们的美国梦碎。从韩国/朝鲜奔逃至美国/洛杉矶/韩国城,同志再逃到了韩国城内的三温暖。迁徒,几乎就是美国亚裔同志摆脱不了的生命史。
《北京遇上纽约》,杨曜恺,美国,2015,彩色, 87 分钟。
从龙大东到李小龙
在华美文学中,美国东岸经常被视为受困在唐人街的年轻华人之逃离地,让他们可以离开西岸乡巴佬的贫民窟(ghetto),进入一个真正主流白人的美国社会,同化成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北京遇上纽约》的亚裔男主角,就是个很想当“真正美国人”的纽约小gay。他和吴季刚一样,在时尚圈工作,穿着也时尚,他也只和白人约会,不搞亚裔,甚至不大愿意和亚裔一起工作。他排拒自己的种族;但是事业感情或性爱都很不顺利。
然后出现了第二男主角。
一个非常“中国”的男孩。这男孩(简称中国男二)是中国的大明星,来到纽约宣传电影。中国男二首度上场的气势,简直就是李小龙上身。《猛龙过江》中的李小龙来到意大利时,不会说英语,也讨厌华人取英文名字,他不屑用枪,但是一计旋风腿、一招双节棍,西方恶徒应声倒地。李小龙当时为华裔建立了非常正面的民族形象。中国男二也是这样一个充满民族自信的男生,他也不喜欢说英语(虽然他会讲),看不爽美国人抱怨太多中国制造,处处都在挑衅美国价值;当然他也不愿意和美国人(白人)工作。于是一个很想同化美国的小gay,和一个以中国人为傲的李小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男孩子,被迫CP在一起了。
纽约小gay是一个受困于“龙大东”(Long Duk Dong)情结的华裔男孩。龙大东是美国青春电影教父约翰休斯(John Hughes)作品《少女十五十六时》(Sixteen Candles) 中,一个愚蠢笨拙,充满着种族刻板印象的华裔交换学生。龙大东的出现,彻底毁掉了李小龙建立起来的亚裔男性正面形象,即使到今天依然阴魂不散。今年艾美奖最佳编剧艾伦-杨(Alan Yang)上台致词时就提到:“‘多元’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值得奋斗的目标,意裔移民有《教父》等脍炙人口的影视作品,而亚裔却只有‘龙大东’(Long Duck Dong)。”龙大东的负面形象,影响了好几个亚裔世代。
纽约小gay摆脱龙大东阴影的方式却是排拒自我,他觉得龙大东就等同亚裔,要摆脱龙大东就必须摆脱自己的亚裔属性。但是当中国男二脱掉衣服被白种摄影师拍照,进行萝拉-莫维的被凝视(指的是男性凝视,出自萝拉-莫维的著作《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国男二脸臭到爆,随后白种摄影师还利用“龙大东”式的种族激将,不仅努力拥抱美国的纽约小gay被激怒而破功,任何亚裔观众都会怒到热血乱流。
但是李小龙就真的锐不可当吗?李小龙当年以中国功夫建立了国族优越,今天的中国男二以强大的国力拾起民族自信,但是他的自信也建立在“李小龙”情结上。华美文学专家赵健秀在1980年代(大约龙大东的年代)指出要以中国古典文学(例如关公)恢复亚裔美国人的男子气概。无论李小龙或关公带来多坚固的种族自信,他们毕竟都是传统阳刚的属性。如果李小龙同时阳刚同时也有种族自信、同时也是个同性恋的话,他该怎么办?哪一个会被放优先呢?中国男二正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他在满满的民族自信背后,也是个爱男生的小gay;而他引以为傲的国族认同,对他的性别认同,不但没有帮助,反而是一种压抑。
主角莱恩是一名造型师,因工作与来到美国的中国明星宁相遇。
本片的导演杨曜恺从《我爱断背衫》开始,致力于颠覆了西方社会对东方人的阴性想像。这是亚美研究从事的方向,但是一但扯到同志议题,性别/国族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例如“阴性”其实没什么不对,但是套在亚裔男性身上变成刻板印象,就是一种歧视。过去亚美研究专注的议题,包括:刻板印象、同化、美国化,认同等,在当代空间、社经结构脉络下,有了新的面貌。
对于《那一夜,我在三温暖》中的韩裔少年,国族是一种困惑,后来却成了情欲的掩护;对于中国男二,严格说他并不属于亚美族群,但是他的国族认同,却在美国社会受到了挑战。国族是一种骄傲,但是却压抑着他的性别认同;纽约小gay或许比较幸运一点,在电影的过程中,他受困于种族的欲望得到了解脱(开始喜欢亚裔),受困于刻板印象的种族,也透过性的实践(跟亚裔做/恋爱)而得到肯定。赵健秀几十年前指出:
“族群认同,同化美国,两者只能取一。”
但是与美国同化最重要的是:一个“美国人”要对自己有自信,所谓的自信包括了自我种族的自信;这或许也是《北京遇上纽约》这部同志电影企图提出的焦点。
《那一年,我在三温暖》是导演个人生命经验的回顾;《北京遇上纽约》的故事,带着虚构的戏剧色彩。虚虚实实之间,亚裔的真相为何?长久以来美国社会中亚裔族群的形象并不是自己生成,而是被“美国人”(白种社会)所建构。在亚美文化中,真实、虚假、刻板印象,难以二元论定,牵涉复杂的文化因素。
对于亚裔同志而言,“可靠的真实”不复存在,刻板印象是真是假也不再重要,流行文化/刻板印象中的亚裔同志都是喜欢白人,很娘、用药、被老白人包养,当然也都是被干的那一方,更夸张的说法也偶有所闻。亦“甲”亦“真”、扑朔迷离。族裔形象不是绝对,而是演出/执行、操控而出,而电影,或许会是一种让亚裔美国同志可以站在主动位置“表演种族”的场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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