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三部曲：第一部《军区大院》(25)

“我有个发小。一起长大的。初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晚上，被车撞了。走了。”

大秦的死是这群大院子弟的一个禁忌。这么些年了，所有人都避免去提起。

“当场走的。撞他的车，跑了。”

单军吸了一口烟。烟雾弥漫了他的脸。

“到现在也没找到。”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

“那天，我就在附近。赶过去的时候，亲眼看着他走。”

单军想起了那个晚上。当时的情景被他封在脑海里，恨不得永远都不再想起。可是，有的东西人可以很快遗忘，可有的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却无论如何去忘，都忘不了。

这几年，他们这群兄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好像每个人都忘了。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谁都没忘。

“你知道，当时是什么样吗”

单军不再想下去。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一幕从脑子里彻底甩去，就可以把那一晚当成一个梦境，一个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梦。

他不再说了，烟雾蒸腾上来，熏得他眼睛生雾。烟头掉在地上，单军踩灭了。

“算了。你不懂。”

单军说。

周海锋也望着对面。那里是个小学，隔着栏杆，有个露天的小篮球场。

“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当了兵，上了老山前线。”

周海锋说。

“他在战场上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家人，一封给他的朋友。给他家人的信上，他说他豪情万丈，充满信心，战斗也不危险，很快就能回家;可给朋友的信上，他说他很怕，每天都在失去战友，他已经写过了三次遗书。”

单军听住了。这还是周海锋第一次说起他自己的事。

“但是，他说当在战场上看着自己的战友，昨天还睡在一起的人一个一个死去，脑子里不是恐惧，而是怒火，他们去战斗，拼命，想的不是国家，人民，不是为了伟大的后盾，他们只想为战友报仇，只为了让身边的人，能少死几个。”

那一段历史，在单军这代人的教科书中，被宣扬成一段英雄的历史，保家卫国的历史，一场祖国和人民为之骄傲的战争。课本上的战士，喊着“为了祖国!”的口号冲向炮火，喊着“牺牲光荣”倒在战场。

单军听怔住了。这些真实的战场，真实的牺牲，离他所听到的、所教育的，太遥远。

“后来呢?”

听不到周海锋继续说，单军忍不住问。

周海锋的目光望着对面那个操场，像是陷在某种回忆。

“后来，仗打完了。他没回来。”

周海锋沉静地说。

单军沉默了。

“几年以后，我碰到他的战友，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他保护物资车辆，冲进了敌人的炮地，炮弹爆炸了。他写的三封遗书上说，他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他牺牲在敌人的地方，请找到他的遗体，把他带回来。他不想死在异国他乡，要埋在自己的土地上。”

“清理遗体的时候，他的战友们只找到了他的一只胳膊。最后，他们把这只胳膊带回来埋葬。带他回家。”

单军默默地听着，周海锋说得简短，平静，可是单军却仿佛看见了那悲壮的情景，让他震撼、动容。他被一种陌生的情绪笼罩了，胸口汹涌难受，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海锋也不再说话，硬朗的面孔望着不知名的一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是你的朋友?”

许久，单军低声问。

周海锋出了一会神，才回答。

“是我哥。”

“……”

单军猛地扭过头，看着他……

“打一场?”

周海锋站了起来，指了指对面那个小学的篮球场。

他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篮球，扔进单军怀里。

“走吧。”

周海锋跑过马路，纵身翻过了栏杆，跳了进去。

单军抱着球，站起来望着周海锋的身影，把球狠狠拍了拍，一下扔进了校园，追着跃了过去……

第一部 二十二 起伏

那一晚，他们一直打到精疲力尽，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为止。

单军撑不住的时候，周海锋逼着他，把单军逼着站起来继续打。

在这个时刻，两个男人，都要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来填补埋在心底的沟壑。随着汗水流走的，还有无尽的心事和创痛。

人让自己流汗的时候，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最后单军和周海锋并排躺在操场上喘气的时候，他的身体极度疲惫，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单军起伏着胸膛，望着夜空。听着周海锋在旁边也急剧地喘息。

这一场球，两人都拼尽了全力。

“你带我打球，也不催我回家，不怕回去你挨批了?”

单军说。这个点已经半夜了。回去必定是一场暴风雨。

“批就批吧。”

周海锋躺着说。

单军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

“谢了啊。”

单军终于说出了口。这话说得不容易，可是他真心话。

“谢什么。”

“你有数。”

单军心里明白，周海锋今晚带他打球，说亲人的事，表面上云淡风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揭心底的疮疤。他是以他的方式在安慰他。单军不傻。他清楚。

听着身旁周海锋的呼吸，单军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他们本来就是朋友，朋友了很多年，才会交换彼此最压在心底的事，自然得如同呼吸，产生了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亲近。

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是微妙的，前一秒还在对立，可有时候拉近彼此的距离，也就在一瞬间。

“看你平常一本正经，还挺会蒙人的，我都差点给你蒙了。”

单军想起了晚上的事。

“是谁先不要命地开车。无照驾驶。”

“我他妈最恨那种人。如果我是警察，这些人落我手上就一个字，毙。”

“想不到，你还挺有正义感的。”

单军听了周海锋这话，停了一会儿没动，忽然微撑起上身侧过去，俯视周海锋。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一混蛋啊?”

“差不多。”

周海锋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