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者的故事:J
情感作者:中2016-07-31
“你直接过来,ㄩ饭店,708号房。
房门我开着,你直接进来。
什么都不要说。
干我。 ”
旅游期间交友软体总是保持着更大的可能性。
J是个48岁的美国人。
第一次见面后我们躺在床上聊了一下天,聊一聊彼此的国家,到这个异国度旅游的过程,一起批评或赞美当地的食物,讲讲自己的情欲。 J告诉了我全名,我也跟说了J我的。 J笑着说,中文真的连听都听不懂,不公平。我也跟着笑了。
异国陌生旅馆床上的异国陌生人。这样或然率极低的遥远距离让我们对彼此都放下了一定程度的防备。
于是第二次J约我过去的时候,更加大胆了。
我整了整大衣领子,自信凛然地穿过大厅进入电梯。
柜台人员盯了两眼,就回头过去继续与同事对话。
转过走廊到最后一间708房,门是阖上的,
但弹扣式的门锁被“请勿打扰”的纸牌挡住,门应掌而开。
小小的玄关左侧开着厕所,往前需转过一直角弯度,才进入摆放着一张加大双人床、一张办公桌以及一座个人沙发的房间里。我熟练地在玄关脱下靴子,一转进房间便看见J趴在床上,除后空运动内裤以及眼罩外,一丝不挂。
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情欲和喜好,这是我认为的,这个世界之所以美好的地方。
J还满喜欢这样陌生人擅闯进屋强行入侵的心理戏码。我问J说,这样如果我没有戴套子,J也不会知道,会不会害怕。 J于是说起已在服用PrEP(Pre-exposure prophylaxis,暴露前预防性投药),引起我非常大的兴趣。 J说即使知道这样没有办法百分之百预防无套之下的风险,但至少已经大幅降低到J心理能够承受的范围。我们讨论了一下台湾跟美国在这议题下面不同的民情跟政策,也聊到了泰国的性开放环境。 (这部分议题我于此不多做讨论,也不欲意作任何政治正确的论述。)
我们后来一起躺在床上,在情欲褪去后,彻底卸下攻防地聊着。
我问J,“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J不可置否地发出了声“嗯? ”
“你的档案上面写丧偶,那是真的吗?”
“嗯,那是真的。我们在一起了17年,他在两年前过世了。 ”
“喔……我很遗憾……”
“谢谢你。 ”
“那么,你介意我问他是怎么过世的吗?”
J圆润红鼓的脸上印着一些迈入中年的皱纹,雀斑散布白皮肤,金毛满布的脸颊牵起温煦的微笑。
J说,“就这样,你就这样问出来了啊……”
我略感抱歉,“如果你觉得过于私人,不想多说,我完全可以理解。”
J抱着我,眼帘下垂,眼尾纹随着淡咖啡色眼瞳转往眼角散去。
“他是得HIV过世的”J说。
J一直以为比较有风险的会是自已,毕竟J是比较爱玩的。而J的男友,小两岁,一个阳光依赖的,对J来说一直是个大男孩的人。到底有没有出外偷吃,J说,即使有,J也是可以谅解且不意外,也不会多加以批评的。只是就风险分配来说,J说,没想到会是他……
那阵子他感冒咳嗽得厉害,但在美国,民众的就医可近性不如台湾,大多都是到药房自行买药加上休养。但他实在是烧烧退退太久了,严重的咳嗽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生活,即便J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也只是推托。终于到了那一天,他实在是显得过度地喘,J决定叫救护车带他到急诊室去。
J说,“我从来没有看过急诊室的人员动作这么快过。这一辈子都没有。那时他的血氧浓度只剩下50几。 ”后来他被立刻被插管送入加护病房,医师告诉J,这看起来是HIV感染引起的伺机性感染肺炎,应该是卡氏肺囊虫肺炎,但一切还是需要等待检验的结果才能确认。
结果是阳性。
J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怎么不是自己。
在加护病房的那段时间,J守在他旁边。大多时候,他是清醒的,只是嘴里咬着管子,只能握握J的手。后来后来,由于免疫力低下短时间难以回复,投药的效果也无法即时发挥,感染情况拖得太久,抗生素跟类固醇也反应不佳。过长时间呼吸器维持着呼吸衰竭的他,终于在机器强加的压力灌氧下,被打破了肺。
“是右边吗?还是左边?我有点忘了。等等,我手机里存有他的电脑断层。 ”J拿起手机很专心地从相簿里搜寻起来。找到之后,J将手机移置我面前。
肺叶是对称的,在电脑断层的横切面上呈现树枝往两侧绽开果实的图状。正常的肺叶里头布满灰灰黑黑空气与肺实质的交杂。那照片在气管内管坚实硕白插入气管之下,右侧的肺叶显露出一大片纯黑的空洞。那是气胸。那样纯黑的空间挤压了生存仅有的一口气。
“那是右侧气胸。”
“对,右侧。 ”J说。
后来他们在他右侧胸壁插入一支胸管。隔没几天,左侧也出现了一样的空洞,仿佛这样的漆黑在现今的医学下毫无防备力地强势入侵,无可抵抗。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 ”
“你好好的,我在这里。 ”
J说。
他离开之后,J说,没有任何一位J的朋友,或者他的家人朋友愿意再谈起这件事情。像是他们想要把这件事情强行遗忘一般。
从那年开始,对于欧美世界象征着团圆相聚的圣诞假期,J就离开美国旅行。
J说,“我真的好喜欢我以前的生活。我真的很喜欢。 ”
J边说,语气哽咽,眼角闪着若隐若现的泪光。 48岁的人哭起来并不是太好看的。
“谢谢你听我讲这些。 ”J说,“谢谢你让我把这一切都讲出来。因为我身边的人们总是不想要谈论这些,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谢谢你。真的。 ”
J拿给我看他的照片,我戏谑着说他看起来真不像四十几岁的人。 J说,是呀,他看起来是那样年轻那样阳光而充满力量,他是我的宝贝。尔后,J滑动手机展示另一张狗的照片,说“这是我的第二个宝贝。 ”
J微笑。
那天晚上,J问我能不能留下来过夜。
由于旅程即将转往下个城市,我拒绝了J。
离开的时候,J说,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用力地抱了J,说,我也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J笑了,唇紧闭而颊漾开,那样社会化的笑容。
我们彼此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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