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柜中男友照顾病重的母亲

采访、撰文|X

封|郑母的金戒指

2022年底的一天，早上五点，北风呼啸。1972年出生的老郑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指导下，跪在灵车前，声嘶力竭地大喊力一声，“爸，一路走好!”然后用力摔碎了瓦盆。

短短三天，老郑父亲的丧事就办完了。可这三天对老郑而言，就像一辈子那么长。年近八十的老母亲每提起老郑父亲，就用手揉眼睛，老人家已经流不出眼泪，但还是在哭，并且整个身体佝偻得愈发厉害。

老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像块儿石头一样躺在一起生活了七年的男友身边，他闭着眼睛问道，“我妈该咋办啊!”

言毕，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哭了起来。

做饭

葬礼当晚，老郑在床上翻来覆去。男友也知道经历这么大的变故，他肯定很难睡好。伸过胳膊一探，发现老郑浑身滚烫。“你发烧了。”男友忙披了衣服去找药。老郑却不肯，“没事，发出来就好了。”

男友拿着退烧药说道，“你不退烧，明天还去不去看你妈了?”听到这话，老郑一声不吭地把药吃了。

如果老郑是异性恋，无论是否结婚，他都应该把母亲接进自己的生活里。可偏偏老郑是个同性恋，且已和在一起七年的男友有了自己的生活。

本以为人生最大的难题是被催婚。时光流逝，才明白人生的难题不是一个，不同的年龄段都有不同的难题。而此时，如何照顾母亲，成了老郑心里最大的压力。

“我晚上不回来吃了，下了班直接去看我妈。”老郑早上出门前对男友讲。“你身体能行吗?再休息一天吧!”男友心疼他。“早晚都要面对，还是早点开始吧!”老郑无奈地回答。

老郑骨子里就是懒人，他不喜欢上班，以前时常和男友及父母抱怨，“不上班行不行?”父母那时还会带着点宠溺的语气，“你都四十多岁了，还跟小孩一样。”如今，老郑站在父母家门前，想到屋子里只有老母亲一个人，竟有些不敢打开这扇门。

老郑到底进了屋。发现餐桌上摆着一盘切好的苹果，用玻璃盖子盖着。老母亲正在厨房煮饭。“妈，我来做饭。”“你吃水果吧!都切好了。”母亲的反应就像父亲还在时一样。老郑鼻子一酸，他拼命控制着泪水。

老郑想起从网上看到过一段视频，讲的是患癌的母亲一边吸着氧气，一边下厨给儿子最后做了一碗鸡蛋汤面。老郑的父亲走之前，还在给老郑和母亲做饭。如今父亲不在了，一向不擅长厨艺的母亲竟然也开始下厨。老郑心里不是滋味，哪里还能吃下切好的苹果，忙走进厨房，“妈你去歇着吧，我来做。”老母亲不肯。

老郑便和她一起在厨房里忙活。不善厨艺的母子俩花了半个小时，才做出一盆鸡蛋汤面。老郑想做复杂些的食物，可他的水平只能做出一盘青椒炒肉。老母亲倒倍感欣慰，端上来以后，老郑自己先吃了一口，发现肉没熟。

他颇为苦恼地和男友说，自己要苦练厨艺。男友说，“你工作那么忙，平时下了班都已经七点了。等你练好厨艺，吃上饭，我们都饿死了。”男友自告奋勇，“你别发愁了，反正我也要吃饭，下班比你还早一个多小时。干脆我到你妈家帮你们做饭，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省时省力。”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生活琐事往往会变成生活中的大事。老郑对母亲说，自己找了一位朋友，每天可以过来帮母子二人做饭。母亲一开始不太同意，说自己年纪大了，每顿饭吃得很少。如果老郑不嫌弃她做的不好吃，老母亲每天可以做一点。老郑劝母亲，考虑到她行动不便，如果做饭的时候摔倒就划不来了，不如让朋友过来帮忙。见儿子坚持，母亲没再反对，只是说了一句“找人来做饭，还要额外花钱”。

去老郑母亲家之前，男友特意问老郑母亲喜欢吃什么。在第一天还准备了不少菜，导致老郑的母亲竟因此吃撑了，幸好没什么大事。看到母亲这么开心，老郑和男友也很高兴。

吃得好，人的心情也慢慢从阴霾中走了出来。老郑看到母亲的状态有所好转，心里的石头也一时落了地。

干儿子

“儿子，你来一趟啊。没啥事，就是过来帮我一下。”夜里九点多，老郑已经躺在床上刷着手机，男友在一旁打游戏。母亲打来的这个电话，让老郑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父亲不在了，母亲可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

老郑下楼开车，打了几次火，手抖的厉害，打不着。他于是给男友打电话，让男友下来帮忙，男友一见老郑紧张到这种程度，便开车陪老郑一起去。万一真有什么事，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十多分钟后，二人赶到了老母亲家。原来是母亲上厕所时摔倒了，怎么都爬不起来，疼得坐在地上嗷嗷叫。老人摔倒可是一件大事，两人小心翼翼抬着母亲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只是大腿内侧肌肉拉伤，而不是骨折。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母亲也放松下来，这才有些纳闷地问儿子，“这么晚了，怎么你俩一起过来的?”老郑一时间愣住。男友的话立刻跟上，“他怕自己紧张，开不好车，我们俩在一个小区住着，就叫我帮忙开车。”老母亲点头不语。

经历此事之后，男友来老郑的母亲家做饭，也愈发光明正大起来。一日，老郑加班，让男友和母亲先吃。饭桌上，老母亲问起男友的情况，“你这么年轻，是和父母住还是自己住啊?”男友随口回答，“和我对象住。”“那你过来跟我们吃饭，你对象没意见吗?”“阿姨，我对象挺支持我的。”老母亲听完不吭声了。

当晚，老郑对男友说，“你是不是跟我妈说啥了?”男友如实回答后，老郑苦笑，“我妈问我，一个月给你多少钱?你能这么抛家舍业地来伺候她。还说以后这钱她出。”男友也笑。他们还是太不了解老年人了。老年人想到的事情，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就会想方设法找到解释。

过了不到一个月，老郑的母亲给了男友一摞钱，估计有五千块。“孩子，我也不知道老郑跟你谈的价格是多少?你这前前后后照顾我两个多月了，我先给你五千块。不够你和我说，我再给你。”男友吓了一跳，“阿姨，我不要你的钱。这跟钱没关系。”老郑母亲不能理解。“阿姨，你就放心吧!郑哥对我有恩，他帮过我的大忙。”男友只好这么回答。

可老母亲还是不安心，又去问儿子。老郑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妈，要不你认他做干儿子吧!”老母亲立刻摇头，“那怎么行!儿子只能是亲生的。以后我也不在了，这些房子、存款，都要留给你的。他当了干儿子，到时候要分一半，那你不是亏死了!”老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反过来打趣道，“那你就安心养好身体，帮我看住这些房子票子。”

差不多两个月，老母亲腿脚利索起来。老郑和男友商量着，带老人家出去走一走。母亲年龄大了，腿脚不是特别好，不如就去河边晒晒太阳看看风景。三人开车到了河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停车位。男友指挥老郑，往这边开，又往里面转，还说，“上次来的时候，你不是找到那个停车场了吗?这次怎么找不到了?”“你们之前来过吗?”老母亲问。男友说去年来过。

随着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二人之间的亲密状态也变得日益明显。男友当然心知肚明，老郑则后知后觉。直到母亲对老郑说，“你们小哥俩怎么形影不离?你没结婚。人家老大不小，还跟我说有对象。你不要耽误了人家。”

月底，老郑接到工作上的出差任务，差不多要二十天。老郑有点不放心，和男友商量，“你一个人能行吗?”男友回答，“我住你妈家吧!方便，省得折腾了。”

老母亲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平时男友也会过来做饭，但过夜还是第一次。老母亲有什么事情也不好意思麻烦他，仍坚持要给男友钱，男友不收，老人家不肯善罢甘休。男友在微信上跟老郑说这些，老郑发过来一连串的“哈哈哈哈”。

周末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茶几坏了，就用老母亲给的钱买了一个。老郑母亲有点慌。她偷偷给老郑打电话说，男友好像真惦记上自己这点钱了，不然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老郑半开玩笑地对男友说，“你可收敛点吧!那也不是你婆婆。那是我妈。”

最难熬的十几分钟

就在老郑结束出差任务，即将回家的前几天。老母亲开心，晚上吃多了。到了夜里七点多，老母亲说烧心，男友去药房买了健胃消食片。面对男友，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老母亲便宽慰男友说，“好多了，你快去休息吧!”

男友那天很累，睡得很死。他是被老郑打来的电话吵醒的。“你在哪?”“你怎么还在睡?”“我妈病了!疼得都给我打电话了!”老郑在电话那端着急地大喊。男友听到老郑气喘吁吁，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原来老郑已经在往高铁站赶。夜里没有航班，他等不及天亮坐飞机，于是当晚撑坐高铁回来了。

男友跑到老母亲的房间，看到老人家缩在床上，那么胖的老太太，竟蜷成了小小的一团。男友一面大声喊着“阿姨阿姨”，一面跑过去扶。手刚放到老母亲身上，发现老人家已经疼得冷汗把被子湿透了。男友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又是无助。

男友是在等待120赶来的十几分钟里才感到恐惧的。老母亲当时已经休克，无论他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男友又不敢给老郑打电话，担心老郑一着急，再有什么闪失。

男友能做的就是翻出母亲的医保卡以及身份证。找个背包，带上她的常用药，最后又从衣柜里找了几件衣服和一件干爽的厚外套。120抵达时，需要有人去接。男友狠狠心，将休克的老母亲一人留在房间里，自己披衣服下了楼。他从没经过这么难熬的十几分钟。

老母亲确诊的是急性胰腺炎。医生分析是那晚吃的多，再加上老人这段时间压力大，导致胰腺炎发作。人送进ICU的同时，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讲述的比较严重，男友听完忙给老郑打电话，问他到哪里了?老郑还在高铁上，大概一个小时才能到医院。男友简单描述了一下老母亲的现状，但医生说最糟糕的结果没有讲。老郑当时在电话里就发火了，“这才出差十多天，怎么把人照顾进了ICU?”男友心里感到很委屈。

等见到老郑，老母亲已经进了ICU，男友垫了五万块钱做押金。老郑烦躁地在ICU门口走来走去。两个男人已经顾不上别人的目光，握住了彼此的双手，一瞬，从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度似乎让两人的心安稳了许多。

老郑以抽烟为由，走到医院步行梯的拐角处。过了好一会儿，男友见他没回来，心下担心，便过去找老郑时。隔着防火门，就听见了老郑压抑的哭声。

“那时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男友也跟着心酸。“他爸爸没有了，现在他妈妈又昏迷。如果妈妈没有了，世界上就只剩下他自己了。那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我再对他不好，他以后怎么办?”

金戒指

医院通知老母亲可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老郑和男友高兴坏了。男友当时没忍住，竟哭了出来。老郑劝他不要太激动。但在那一刻，老郑也明白了男友对这件事情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男友忙擦干泪，他不希望老母亲看到他这幅样子。

虽然转到了普通病房，但老母亲还是不能正常饮食。接下来的五天里，只能使用大袋的营养液来维持。营养液用点滴注入身体后，老母亲竟也不感觉饿，只是整个人快速地消瘦下去。

母亲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躺着不说话，在老郑问了几次她的情况之后，她只是点点头，表示还能挺着。老郑对男友说，“你去上班吧，我自己就足够了。”

到了住院第三天，母子独处时，老母亲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一直在心里琢磨的问题，“你俩到底啥关系。”“朋友啊!”老郑回答。“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老母亲说话的声音虽轻，但语气很坚定。

见老郑没回答，老母亲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我今年也80多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这辈子没结婚没有孩子，将来就一个人，我心里也的确不放心。我看你们俩这个关系很不一般。我给他钱，他也不要。如果是过来帮忙的，怎么能不要钱呢?那不要钱想要什么呢，我看他受教育的程度也挺好，我听他说他工作也挺好。我现在不想反对你什么。这世界上什么道理，什么约束啊，现在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将来我走了，大家议论你啥，跟我没关系。我现在心里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将来怎么办?如果我有一天也不在了，你就自己一个人，你该怎么办?”老母亲有条有理地说到这里，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几分哽咽。

老郑心里百感交集，但看到母亲虚弱的样子，他又不敢说实话。于是他跟母亲说，自己将来可以和男友互相照顾，两人打算一起养老，“因为都不打算结婚，还是特别好的朋友。”

老母亲反问，“他自己说有对象!还说和对象生活在一起。”不等老郑反应，母亲索性挑明了，“你也不用骗我，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不知道。你有什么就跟我说。你是我儿子，我还能对你怎么样吗?”

但老郑到底搪塞了过去，他决定先和男友商量一下。男友埋怨老郑，母亲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当时不说实话?

又过了八天，母亲出院。老郑和男友一起去接她。到了家，老郑按照医嘱去厨房熬粥，老母亲则把男友叫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布包递给男友。男友迟疑着打开，里面是一个金戒指。看样子应该有年头了，上面有不少的划痕。

母亲说这个是老郑家的戒指，自己结婚的时候，老郑的奶奶给自己的。本来想给儿子，又怕儿子弄丢，不如就先交给男友保管。以后儿子有什么事，男友可以再交给儿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男友刚要推辞，老母亲又颤巍巍地说，“孩子，我老了。很多事可能也不糊涂了。你俩互相照顾，也让我放心。”

男友把戒指拿给老郑看。老郑终于决定找个机会跟母亲谈一谈，不如就把两人的关系跟老母亲说明白。这是父亲离开的这段日子里，老郑对生活再一次产生了希望。而这样的希望不单来自男友，也来自八十岁的老母亲那番尚未明确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