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10)

小说作者:许佑生2023-01-02

寤寐间,我依稀听见他说:“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晓得我现在的工作,我们在电视台里……我没有办法和你太亲,也希望你为我守密。”

姜豪的这段话,形同立下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契约。我当然懂得他的公众人物身份,他制作的新戏收视率最旺时挺进第二,也由幕后重新走回幕前,开始自己上场轧点戏,观音反应不恶。他以自嘲的口吻向我苦笑说,以往他都演小生,就是那种专门跟女主角谈恋爱的家伙,现在演的居然是年轻女主角的壮年父亲,唉唉唉。虽然不算挺习惯,但我其实觉得姜豪的新角色满不错,却不知他为何那么沮丧。

名字和姜豪连在一块的那个女星,来棚里探过几次班,与姜豪人前状似至亲密。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姜豪,他会用吻我的同一张嘴,去啄她的红唇;用同一只抚我的手,去摸她的嫩脸。但他的表情我丝毫办认不出来,姜豪在她和我之间,究竟对哪一个是真心,哪一个是演戏

我间断地和姜豪幽会,在他家惊喜发现居然有那档旧戏的全拷本,遂将数十卷录像带统统借回来,不眠不休,连看它两天三夜。有些段落我甚至记得和妈一块观看过,姜豪英姿勃然,演的又是深情汉子,难怪连妈那把年纪了都会心动。当初心底嘲笑她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颠相,岂料今日加剂千百倍在我身上发作。

姜豪在萤光幕亮相后,开始有观众认得出他,指指点点,我们后来连偶然上餐厅也取消了,我只能像闪闪躲躲上他家借钱的穷亲戚,如果有一条地道直达他的卧室,我看他八成也会要我去钻。

姜豪对我时热时冷,热的时候,他几乎是以膜拜之姿,向他口口声声说的我的青春肉体顶礼;冷的时候,他简直像一颗去他的硬冷块,我如果这时太缠他,马上就天颜逞威,造下一堆暴虐的冰雹。

他的脾气越来坏没个准,因为制作人身份常和厂商有饭局酒约,我们在一起的一半时间里,他大概都喝多了酒,有时发发酒癫,会突然重捶我,骂道:“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告诉你,你啊,是个死同性恋,你这个爱男人的变态鬼。”他若不是想出一堆不堪入耳的名目羞辱我,就是阴恻恻的说:“别以为我跟你一样爱男人,我是看你小可怜虫。”

在姜豪生日前夕,我扛着暗地画了一段时日的礼物──他的第身油画像,送去他家报惊喜。拆开包装纸套,姜豪面对油画的神情让我以为扛错了画。他愣愣发问:“我现在看起来真是这个样子吗”他边说边将之摆在那幅墙壁的巨幅照片下,似乎对照着两者间的岁月鸿沟,陡然嚷道:“他妈的,老天,还真的。”

果然早在我失望的料想内,姜豪生日当天没跟我在一块,被他那档戏的同仁们拥簇去庆生。隔日报上见,那位女星当然在场,还刊出了两人嘴对嘴吃蛋糕的恶心照片。

为了刺激盘旋不前的收视率,姜豪大手笔将拍戏现场拉到泰、港。出发前夜,姜豪望动约我上他家,我知道通常这意味着他情绪陷在焦虑煎熬里,果然他整晚心神不宁,得失心重,一直念念有辞,说这回博大的,不晓得手气如何他同时又透露出跃跃欲试的一股劲,说若赌赢了,那他在电视台的王牌制作人宝座就坐稳了,这可是非同小可。

他在缠绵之际,咬我耳朵说:“我看你是有帮夫运吶……”

我掀眼啐道:“我又不是女的”虽是这么不以为然顶回去,他话里的意思,我却心知肚明,忽想起妈从前看他演戏时说过的那句话,女人要嫁就要嫁这样的男人,便情不自禁窃喜了起来,但又像哪里不对劲,幸福中有种罪恶感。我幽幽地说:“我可不是你那个明星女友,喂,你到底跟她作了没有”

“跟她作了什么啊”

“哎,别装了,你知道啦,就是那个,到底作了没”

“当然作了……”姜豪故意停顿瞧瞧我,一看我眼殊拧大,立即接口又说:“作作戏我当然会作啦,谁作戏能作得过我”

姜豪不在台湾了,我惶终日,总想着他临走前的那句“谁作戏作得过我”,我到底是他戏里,还是生活中的角色,全无把握。他有次跟我说过,制作人看谁不称职,下一集就可走人,即便是大牌惹火了他,也只消跟编剧交代一声,设计个噩耗之类的,就让他或她消失不见。他那时说起制作人的权柄神采飞扬,我这番回想却胆战心惊,那是否意味我随时也可能被他大笔一挥,剔除在他的人生剧本之外

我和姜豪算不算一对恋人他和那女的会不会假戏真作我怎么去擘画这段情的未来天吶,如果真有未来的话。累累的问号渐渐绞成一条绳索,把自己给五花大绑,捆得透不过气。

从家庭教育,到学校课本,甚至整个社会系统,从没教我怎么去应付跟另一个男人的情爱关系,以致我事到临头,方寸大乱,难不成还真要去学现成的连续剧,也跟姜豪一哭二闹三上吊旁的不说,我现在连最起码的该或不该吃醋,都六神无主了。

连日魂不守舍,一夜竟走来到新公园。这曾是我青春游魂的炼狱,里头十八层的欲火蒸腾,每条火舌都像伺机要噬人,我一度不敢挨近,今夜倒什么都不畏了。

几年间,新公园变化甚少,旧的一批魂找到了穴,不再来当夜无常;新的一批魂,不须拘提,该来的总会自动来报到,把暗冷的沟壑填平。

我坐在石栏杆上,望着晃来荡去的那些年老的,青春的,美貌的,衰败的人影,虽然都没交谈,但相互眼神一撞击,瞳仁里溅出同样的落寞、无奈火烬,当下都懂了,油然而生同类哀矜。

“喂,我叫阿谟,你好啊”我没料到有人真会开口搭讪,有点吃惊,半故意半任性地鸡蛋里挑骨头,跟这句寻常问候语过不去,答道:“不好。”

叫阿谟的这人愣了一愣,大概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复,随后嘿嘿笑了:“啊,正巧,我也不好。”

他看我没接腔,自个又说:“我今天被炒鱿鱼了。”

我正要插给他一记遗憾神色,阿谟倒挺看得开:“我反正也不想帮那家伙作事,那个势利鬼,早看他不顺眼了。”

“你作什么的”

“我啊我是都市游侠。”

我疑惑看看他,阿谟像是鬼灵精怪灿然一笑:“外务啦,我是跑外务的。那你呢为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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