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7)

小说作者:许佑生2023-01-02

妈,这下,妳冥冥中大概知道妳的儿子是同性恋了吧,我对不起妳。

但妳既然登天了,作仙的人就不会像凡夫俗子眼界窄,该明白我也苦

过,甚至寻死过,我不是故意让妳失望。

说也奇怪,天空那时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弄不懂这究竟是意味妈正放声一哭,还是她释怀地喜极而泣我不安了起来,但在与妈的遗照对望一眼后,竟电光石火地感觉到她一切都懂了,之于我苦闷的青春期、之于我年纪轻轻却心有千千结、之于我无依无助的人生,她都了然了。

与妈生前因揣着同性恋的说不得秘密,母子如此疏离,现在她离开人世,拋弃肉身,无形无色也无所不在了,我反而觉得才和她比较靠近,而且精神亲密了起来。或者,是我太阿Q了吧,以为这时她成了头上三尺的神明,总不至于再和凡人一般见识了。

至于老爸那关呢,则看起来不怎么险阻,大可一闯。祖父在日据时代从医,老爸早年被家人送去东瀛学医,算淌过海水长过见识,比起妈较有现代化思想。加上他本来就是块沉默的料,家里像管教子女这档事都由妈作主,作甚少过问。

老爸多少承袭了祖父大刺刺的一家之主作风,但少了祖父的刚气,没撑起派头门面,倒变成一张松垮垮的大蚊帐似的。他是长子,温温沉沉的,就是没有几个叔叔们俐落。妈总爱唠叨我跟老爸一个烂模子打造出来,头胎儿尽得乃父精华,瞧我底下两个弟弟多精多刁哪,万万不怕别人骑上头。

在家里,我的德行真是和老爸相去不远。我当然明白妈所说的“精华”,是一句反话,她其实想数落我扎扎实实继承了她温吞丈夫的杂芜。难怪妈气苦,她是长房媳妇,我是长孙,她的教育程度在各房排末位,老觉得人家瞧不起她,好不容易让她抢了生头胎男孙的殊荣,反败为胜,谁想到我和一个性子,不知少了水还是缺了泥,总之捏塑不出个她想要的形状。

我想我可能是潜意识有些怨怼老爸吧,或者更精准的说法是,我把对自己身为同性恋的恐慌和不满转嫁给他,谁叫他是我的原制造商,一定是他在播种射出我的时候,不怎么专心,铸下了品管不严的错失。

老爸的诊所因丧事暂时歇业,我想这样可以分他的神,也是好的。但我倒真看不出老爸的内心怎么想,他和妈生前平淡如水,本来情绪就浅浅的,如今鳏居了,忧伤没刻在脸上,那么到底有没有刻在心版上呢

他对我唯一的德政,是当年阻止妈以死逼我学医,让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妈听我执意学画,对我终于完全死心了,赶紧转移目标,去拴牢我下面的两个弟弟,寄予厚望。从那时起,我对老爸感觉多了一丝半缕贴近,他难得说重话,一旦说了,连平日讲话占尽上风的妈,都只能噤口。

那阵子,我苦苦在闹单恋,对象是部队里的同袍小谢,一个开朗如阳光的南部农家男孩,和我兄友弟恭,但老天哪,我那数年来几欲枯死的爱恋,经他日光一般的胸怀照拂,竟尔悄悄还魂,再度朝我穷追猛缠。晨昏和小谢共渡,情愫明明已江推海涌,却在人前人后涓滴不得溢出来,委实受苦受难。

一天从部队休假返家,看老爸无聊一个人坐着看电视,心里反正在单恋而饱尝求不得苦,有点凡事不在乎,于是脱口问他:“爸,你有没有爱过妈”

他吓了一跳,怔愣望着我,久久才说:“老夫老妻一辈子了。”

他以为这算回答了,我因为被折腾到神经线有点绞不紧,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追问道:“到底有没有吗”

他没有作答,陷入某种出神状态。听大婶无意提起过,早年老爸在日本留学时交往过一位女友,好象都论及婚嫁了,但毕业后硬被祖父召回,与当时在祖父诊所里学作看护的妈结亲。爸妈绝口没提过这段往事,不知老爸那时被硬生生棒打鸳鸯两离分,心头苦是不苦他独自落落寡欢返乡,回到庞大家族,却无一人分担丝毫他的丧爱心境,与这时我的苦恋独尝,是否同样情何以堪

老爸没有回答,其实等于是他的答案了。我静捆斜睇眼前这个相同落寞的男人,第一次觉得悲悯起来。老爸半生医人无数,却不晓得他给自己开过什么药方

但有些病或许不药而愈吧,我和小谢互道珍重退伍,熬了半年,心口的痛楚终于结了疤。由于我在校以绩优毕业,前脚从部队踩出,后脚就被一位师长介绍进一家电视台当美术设计。小谢回到了入伍前任教的乡间小学,一次来信兴奋说在电视屏幕上看见打出我的名字,如何与有荣焉云云,仍是他那大棵菜头的庄稼人本色,令我怀想不已。

在电视台干活比我想象中忙,这样也好,正好用来占据我的心神,省得没事一溜烟就往小谢身上钻去。我几乎到了有班就加,甚至毫不介意帮人代班的地步,同事们提起我,总是竖起姆指。老天砰砰砰连关上我的爱情窗户,却大方打开另一扇友谊之门,我的单恋自愈术意外为我赢得了朋友,大概老天爷总算也察觉到欠我点什么了吧。

我是在这段时期认识姜制作,听他后来说起先注意到我,就是因为我和一般美术组人挺不同,没我的事还赖在现场看人演戏,或帮忙弄道具。我像是一只花瓶,不是摆这儿,就是放那里,无人多留意,但看久了成为视线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还真叫人有点记挂。

姜制作四十有余了,年轻时演小生起家,艺名姜豪。那时的小生流行粉气,像他这种个头挺拔,脸方气刚的男演员就吃了亏,但终究也排过头牌,演过几出红极一时的戏。我刚在电视台看到他时,大为惊喜,并不是凛于他的名气,在电视台里比他赫赫出名的人多如群星,我是因为记得妈生前迷过他主演的连续剧。

他在那出剧里演一个医生,被一个富家女设计,灌醉他后假意遭洞污怀了孕,设计拆散他与青梅竹马的爱侣。妈对他在戏里演出那个痴情汉,一心追查骗局,和旧情人千辛万苦重聚,称道不已。她往系往看得眼眶红通通,同样作为一个医生娘,我多少知道她爱慕剧中那个敢爱敢恨的男主角,其实一半是将心比心的移情作用,一半在幽怨我的老爸。

总之,妈从此爱看姜豪演的每出戏,他总是出饰那皇最讨好的有情有义的汉子。有时看入迷了,妈便对着电视机自说自话:“女人要嫁就该嫁这样的男人哪”

想不到我现在就和她眼中的好丈夫人选共事了,有一日,我甚至向他索取当年主演该剧的签名照。他好奇我为何特别指定那档旧戏,我说了原因,问他介不介意我把照片焚化,烧给妈当纪念他微笑拍拍我的肩说没问题,我拚命将他的笑,跟我早年看那出戏的片段记忆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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