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少年“出柜”事件: 谁掰弯了你的性取向?

情感作者:小沸2016-09-22

我在上海住了四年。在这里,我们能够大方地谈论“同性恋”话题,我们喜爱那些才华横溢的同性恋朋友。但在我幼时成长的故乡,一个比较富裕开放的湘北小镇,“同性恋”三个字似乎从未出现过。所以,当我的表弟向亲人出柜时,所引起的惊骇与困惑可想而知。

“95”后一代自我张扬,从不试图遮掩、兀自苦咽什么,哪怕是最难以启齿的痛苦与隐秘。

他们正面临新的困境。

——地平线·小沸

小镇少年“出柜”事件: 谁掰弯了你的性取向?

“姐,我向我妈出柜了。”

走到鹿角镇北街口,表弟肖石忽然驻足。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静默着不知如何接话。面前视线所及,是除夕茫茫的黑夜。

肖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提醒道:“所以,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请你去吃年夜饭了吧?”

荒唐混杂着某种不详,从我心头掠过。半小时前,我刚回老家,叔伯婶子就七嘴八舌地传达了同一个信息:姑妈下午来过两趟了。肖石在川大念了半年水利水电,寒假回来,随口提起转社会学系,申请的条子都递上去了。考虑到毕业后找工作的悬殊,姑妈慌了。

原来,姑妈心慌的原因还有其他。我仰头瞥了肖石一眼。这个九八年出生的双鱼座男孩,长到一米八三了,下巴上还新留了一小块修饰脸型的胡茬。因为刻意锻炼和补充蛋白粉的成效,他的身型也比两年前结实很多。

一切都表明我心爱的弟弟长大了,但是,不计后果地在鹿角镇出柜,又分明告诉我,他长的只是肌肉,而非头脑。

我默不作声,难以自持地绞心自责。想起儿时,常带着肖石去山上采栀子花,采回来后,姑妈会用茶籽油清炒,作为夏天清热解毒的良方。等到金秋十月,我们又提篮去摘栀子果,论斤卖给镇上的药材店,攒些零花钱。我们儿时形影不离,直到八年前我出远门念大学。

亲密的陪伴被打断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陷入当下的困境?漫长的青春期,他忍受过怎样的困惑、孤独和无助,直到今天,才得以漫不经心地对我言及一个既定的事实?

一起吃年夜饭的,除了肖石、姑妈、姑父,还有姑父的弟弟——我跟他不太熟,随肖石称呼“小叔叔”。

小叔叔在鹿角镇玻璃厂上班,不满四十岁,高瘦,背微驼,前额秃成“山”的甲骨文。他五官长得老相,从侧面看,很像演员冯远征。小叔叔的老婆多年前去深圳打工,后来就很少回来过。他女儿肖琳和肖石同岁,没考上高中,跑去投奔妈妈。小叔叔这样的情况,在鹿角镇越来越常见,被调侃称“非自然型鳏夫”,说来是有点失面子的。

大概就是这导致了小叔叔话少,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每年除夕夜,姑父姑妈不忍心留他一人吃饭,总会多备双筷子。

小叔叔坐我左侧,不时推动玻璃餐桌转盘,细声细气地招呼我吃菜,比姑父还像主人。姑父坐我斜对面,正对着电视机,一对眯缝眼瞅着潘长江,时不时大笑两声。他昨晚才从温州回来,操持湖南、浙江、江西三个省份皮鞋厂的生意,一年到头忙得落座的工夫都没有。姑父见过世面,为人大方,看问题心态包容,和我这样的晚辈也是很聊得来的。我突然想到肖石应该向他父亲出柜,才更有获得理解和支持的可能。

至于他母亲——我迅速飞了一眼坐在姑父和肖石中间的姑妈,印象中她几乎没出过鹿角镇,有阵子,“萧萧洗剪吹”的生意受到新开张的“风尚美容美发”的挤兑,她索性把门面租了出去,专心泡麻将馆,腰腹间发酵似的泡出十斤肥肉。麻将馆管中晚饭,丈夫儿子又不在身边,姑妈像镇上那些新婚有喜的媳妇一样,靠着麻将消磨时间,硬要说有什么见识,那也是从麻将桌上长来的。

我边喝鱼汤,边警惕地打探姑妈的异常。然而姑妈暂时没流露出什么情绪,她一迎上我的目光,就扬起筷尖指点餐桌,不断劝菜。

“肖石,给你姐盛饭!”姑妈朝肖石喊道。

肖石利索地把一碗白气腾腾的米饭推到我面前。姑妈托着碗筷刚起身,肖石扬扬竹勺,示意她也把碗递给他。盛完这一碗,电饭煲“啪嗒”盖上。

“你忘了你小叔叔。”姑父扒了口饭说。

肖石好像没有听到,他坐着没动,也没有吭声。

“肖石,你忘了给小叔叔盛饭。”姑妈提醒道。

“我说了我快撑死了,不想动弹。”肖石眉头一蹙,扬起胳臂,双肘抵在饭桌边沿。他谁也不看,垂头凝视着自己细碎抖动的右腿。这是他紧张时才有的习惯,他讨厌这个习惯,但一直没能克服它。

姑妈还要开口,肖石迅速剜了她一眼,提起煨在电炉上的小铝壶,给自己洒了半碗谷酒。他紧缩的眉心一直没有放松,一举一动,幅度很大,声响也弄得很大。桌子、椅子、铝壶、酒杯、碗筷,顿时像他,也很烦躁似的。

“莫名其妙!”姑父斜了肖石一眼。

小叔叔连头都没抬,说不急不急,他酒还剩二两,喝完自己盛。姑父姑妈都有点不悦,碍于过年没有发火。饭桌上一阵沉默。

从肖石的卧室传出的,是蝎子乐队沙哑幽深的歌声。肖石从小爱生闷气,生了闷气就谁也不睬,音响开得很大,吉他弹得很疯。我们都习惯了,要不了两个钟头,他就能若无其事地叫你陪他上街买柠檬或酸奶。

饭后,姑父去建材市场的老表家要旧账了。小叔叔也说想早点回家睡觉,一起和姑父出了门。

“早两天肖石告诉我,他以后不结婚,劝我早做心理准备。我还以为他被哪个姑娘甩了呢,你知道他和我讲什么?你听了肯定要笑死。”姑妈在厨房收拾吃剩的饭菜。

我一点没笑:“他喜欢男孩,是吧?”

姑妈很久没说话,眼睛撑得滚圆,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她像是突然想起从麻将桌上听来的某个笑话。

“你说,”姑妈笑得岔了气,“这怎么回事?神经病嘛。”

姑妈把“神经病”重复了好几遍,以此平静了情绪,这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没往心里去,你知道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我本来都忘了他具体说什么了,事后想起他说话的方式,才感到蹊跷。

“他正儿八经地拉我坐下,还没开口就道歉。眼睛有点躲闪,像小时候犯了错,来和我坦白。他先是讲不想结婚,我一听就笑了,他刚满十八岁,谈这事儿太早,眼下要紧的是学好专业,等毕业时,国家电网、设计院和水电局才有得挑。我光顾着自己说话了。后来他就打断我,说他是同、性、恋——是这个词吗?还说他有了感情稳定的……男人。

“这实在太荒唐了,我追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很烦躁,几天都不肯再提这个事。”

我坦诚地说,这么多年,我从没把肖石往那方面想过。他看上去和正常男孩一样,只是干净帅气得多。不过性格有点像女孩,也喜欢逛街,好穿名牌。

姑妈连连点头,回忆起肖石小时候,“我顺路送他去幼儿园,感觉好拉风。镇上的孩子,数他长得最漂亮,谁见了都想捏一捏。”

“他缺乏男子汉气概,我还埋怨过你姑父。你姑父这辈子,鞋厂老板当得最成功,父亲当得最失败。肖石长这么大,他抱过、陪过的次数,哼,加起来十个指头数不完。”

一直以来,肖石确实很像成长于单亲家庭,全由姑妈一人带大。姑妈想了想,“除了2002年。南昌的分厂刚建,人手不够,我在外待了一年,把肖石托给了他外公外婆。”

“我想起02年回来过年,”姑妈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外婆像展示成果似的,整个正月都在让肖石给我们唱花鼓戏。他才多大呀,尖着嗓门,边唱边跳,像《姑嫂忙》、《罗裙记》、《杜氏卖身》、《孟姜女哭长城》都会几段,学得像模像样。”

我猜姑妈早已不自觉地开始追踪各种可能的成因。孩子总是无辜的,要出岔子,也肯定出在大人身上。比如,童年性别教育的缺失。姑妈很有些懊恼,她提到电视里看到的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举了都市频道情感访谈节目《寻情记》的好些事例。

“鬼知道我不在的那一年,老人是怎么带孩子的。”她灌了一大口水,差点把自己呛到,声音因难受有了哭腔。

姑妈的神色已不像刚才那样舒展,抬眼看我时,眼里已满是泪水:“怀他时,我到底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我那一年特别注意,感冒都没发。”

姑妈反复想,怀肖石时曾梦见被一只赤红的狗追赶,醒来时汗流浃背,后来奶奶找了一个赤脚医师,拿回一瓶黑药丸——颗颗鹌鹑蛋那么大。姑妈不停抹眼睛,眼泪哗哗止不住。她问我:“你说,是不是吃了那药,就都没事了啊?”

鹿角镇常住人口四万七。服装、造纸和建材业发达,销路通往全国,流动人口也不少。作为一个经济百强县的重要组成,近年来,省重点高中、中心医院、大型超市、汽车4S店和各类厂房拔地而起,操着外地口音入赘和嫁到鹿角镇的年轻男女也越来越多。可是,姑妈不容置疑地表示,她活了四十五年,从没见镇上出现过“同性恋”三个字。

我追问多了,姑妈仰视着天花板,眼神变得狐疑不定。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小时候住在红桃村,村里有个老汉,是个篾匠,每次卖了簸箕箩筐,他就拿钱去找男人,吸食他们的精液,以此治生殖方面的病症。他打了一辈子光棍,独居在水库边的草房子,死后被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得没法收拾了。以前没有水泥和瓷砖,房屋都是泥巴地,姑妈的祖父和几个男人,扛着铁锹来,把他就地掩埋了。

“所以你明白了吧?肖石说不结婚不成家,在我看来,那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存在着可怕的隐患。”姑妈咽了一口滚烫的茶,似乎看到了肖石的未来,她散淡地说,她差点十四岁就结婚了。

“十四岁,身上刚来红,你奶奶领我去相了个男孩,处了半年,觉得脾气蛮好,就订下了。有次一起路过中学旁的杂货铺,他告诉我,这个杂货铺的男同学有病。他之前来借过宿,半夜被那个男同学弄醒,整宿不敢再睡,第二天,下身疼得走不了路,大便时像在拉玻璃渣子。我后来越想心里越不舒服,看他老觉得不干净似的,这婚就没法结了。”

“原来你还退过婚哪,”我从没听过这一出,“好在又遇上了我姑父。”

“好在他不嫌弃。”姑妈也跟着笑了:“你姑父这个人,思想还是很前卫的。”

这时,肖石的房门开了,他路过客厅,意味深长地朝我眨眨眼,递了盒酸奶给我,转身又进了卧室。重金属音乐的“嘭呲”声没有了。

我问姑妈,老篾匠和杂货铺的男同学是不是同性恋?

姑妈说我“瞎扯”,然后又想了想,声音压低了些。她告诉我,在这个小镇上,男科病倒是不罕见。肖石的婶婶,就是小叔叔的老婆,去深圳前和她抱怨过小叔叔不举,喝了很多帖中药都不起效。

我点点头,而后突兀地问起姑父有没有听过“同性恋”。

“听过。”没想到姑父的表情非常嫌弃,“生意上有认识的,要打通他们,真不容易。社会大了,什么鸟都有。”

“事出必有因吧。”

“那种事,原因只有一个,”姑父神色冷峻,竖起食指对准天花板,“——祖宗遭报应。”

我哑然,向姑父感慨自己原来不仅恐惧婚姻,更加恐惧为人父母:要是孩子是同性恋,该怎么办?

姑父端起火架上的白酒一口喝光。圆圆的碗底打着转,像个蹩脚的陀螺。“那你应该——”姑父擦了下嘴角,“趁他还在娘胎,就用脐带把他勒死。”

肖石就是在此时探出头来,找我陪他去趟超市,他想买点促消化的果醋。腊月隆冬,鹿角镇的天气极其阴冷,空气吸进肺里,凉得人直打颤。我挽着肖石,把左手插进他米白色短款棉衣的口袋。儿时过冬,肖石的小手执拗地占据我的口袋,如今他长得这么高大,几乎可以拿来冒充理想的男友。可是谁想到呢,他如今成了某个男人的“女友”。

“你是‘受’,对吧?”我脱口而出。

“呀,你怎么晓得!”

“主要看气质。”

我们相视一笑。姐弟间这场谈话与平素一样自然坦诚,面对肖石,不像面对姑妈,我在略感轻松的基础上,假装得更加轻松。

“说真的,老弟,你不会觉得同志是种时髦吧?Gay啊,腐女啊,我知道你们小孩很多都像我们当年追周杰伦一样,追这种标签。”

“我和他们不一样。”肖石说。

“是吗?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

“那你呢,姐,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

我顿了顿,意会了。我老早就知道,这个弟弟的智商是很高的。

“你这样急着出柜,不担心别人的眼光?我是说,异性恋对同性恋的偏见?”智商和勇气往往难以齐全。

“我有个朋友说,异性恋嘲笑同性恋,就像右撇子嘲笑左撇子一样。我听了很感动。”肖石认真俯瞰着我,“歧视?这么说吧,姐,如果哪天我感觉到你歧视我,哪怕是不自觉的,我都会在心里拉黑你。这算不算我对你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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