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同志男技师真相(3)
情感作者:王立柔2015-06-16
我不想变成边缘人
入行约2年的阿章,话匣子打开全是故事。
阿章拥有深褐色皮肤和大大的眼睛,憨直的脸孔,彷彿什么都让人看清楚了,但我与他见面快满一小时,就是还没看过他笑。如此拘谨、木讷的一个人,一度主动抱歉地向我解释,他不是态度差,只是很不擅长与陌生人相处。
我并不介意,但脑海中立刻浮现困惑:已经吃了半小时的晚餐,仍把我当成“陌生人”的阿章,今晚又为什么会接受我的访谈呢?或许每个人真的都有自己的故事想说吧。
事实上,这几天访谈好几位同志按摩店的男技师傅,阿章是告诉我最多故事的一个。即使言谈间,阿章三番两次强调自己的表达能力不好,也即使阿章讲话,确实就像,这样,一句话,断句,很多次,但听了不久就发现,去掉那些空白,阿章说话几乎没有赘字,比起叽哩瓜拉、舌粲莲花的表现,他反而言简意赅多了,印证所谓“慢慢来,比较快”的格言。
阿章描述事情时,更常常出其不意地蹦出几句绝妙譬喻,他的表达能力绝对超过他所自信的。我们的谈话渐转活泼,也归功于阿章提起两个好玩的小故事。
接客百态 去过宫庙 服务过黑道大哥
有一回接客,他被叫到服务对象的住家,定睛一瞧,竟然是间顶楼加盖的宫庙。在大佛坐镇的房间裡,在薰绕的香火、庄严的佛乐中,阿章才搞懂,那位他原本以为只是雄性秃的男客,可能不只是雄性秃。最令人叫绝的是,“付钱的时候,他去挖那个功德箱,你知道,大家都是投100块、200块或10块、20块,所以他就一直挖一直数,凑一凑给我。我那时就在想,等一下出门是不是会被雷劈死?”
还有一次,阿章被一位黑道大哥约在汽车旅馆,交易进行时,5、6名小弟就在楼下的车库守着。“这个case让我有印象,是因为大哥就是要掌控小弟,而我们在上面干嘛其实小弟都知道,我想知道他们怎么看待大哥叫男技师来服务?”
阿章接过的客人也不完全是男性,应该说,不完全只有一个男性。他曾经遇过一对异性情侣,每次都是女生叫他来,走的时候也是女生付钱,“她很喜欢看她的男伴被进入,我们在做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很兴奋地看着、玩弄各式各样的情趣玩具。”
然而,不善与人相处的阿章,究竟是如何承接这一个又一个全然陌生的客人,如何赤裸裸回应各色各样的情欲需求呢?阿章略带骄傲地回答这个问题,“做这行才发现,我就‘在商言商’这方面还蛮厉害的!当我知道我要面对的这个陌生人是客人时,我另一副面具就会戴起来,而且我特别喜欢遇到医师跟律师,那种文质彬彬、小时候都拿第一名的人,当我有办法逼出他疯狂的那一面,真的是很有趣。”
脱下衣服后 更能感受内心的温度
外界常常认为,性交易不涉足心灵内在,纯粹用金钱买卖浅易的肉体关系,但阿章反而在这样的工作中,有机会抚触陌生人内心的纹理。“很多来这边的客人,讲白一点,就是在三温暖站一整天都没人理他的那型。可是我按摩时偶尔跟他们聊天,聊完会觉得这个人其实还蛮……蛮性感的。从言谈中比较知道对方的内在,就发现这个人其实比市面上的孔雀还来得好很多。”
阿章也惊觉,“人没有穿衣服之后,其实就变得很好说话,不再那么的複杂,我以前在电子公司应对长官还複杂得多。”他最近遇到一个小儿麻痺症的客人,一进门就开始对他抱怨,抱怨老板、抱怨上次的师傅、抱怨价格、抱怨楼梯……,其他师傅可能认为这是奥客,“但我觉得,就陪他一起抱怨、倾听啊!结果后来我扶那个大哥下楼离开,他笑着一直挥手、一直挥手送我走。那天,我还蛮有成就感的。”
我渐渐明白,是这样敏锐、易感的心理特质,让阿章成为记住最多故事,也最详尽与我分享故事的男技师。阿章心裡住得最深的两个老人,再次验证他的情感丰沛。
第一位年届90岁,多次从屏东搭客运赴高雄,是个罕见的、风尘僕僕的老迈寻欢客(或者该称为寻暖客?他的阴茎已无法充血勃起,寻求的不过是一点温暖的亲密感)。某次,老先生改将阿章唤到屏东他家、传统的三合院,趁着满堂子孙出门拜拜时按摩。
“那次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资讯?以他的年纪、环境应该很封闭啊。他说是因为他的邻居。他的描述让我觉得他们可能有感情关系,我就白目多问了一句:那你怎么没找他,还来找我?结果那个阿伯竟然大哭!我才想到,可能是走了。但我也很感动,‘厮守终老’这个概念,在他们身上可能是存在的。”
交换的不止于金钱与肉体
阿伯痛哭的当下,阿章给予拥抱,如今却慌忙摇头否认他的体贴,“没有没有,我没有那么高尚,只因为我误踩他的地雷而已”。但我接着问“那为什么要安慰他”时,阿章用一副“你很奇怪欸”的口吻反问,“阿我就在那裡啊,不然我要怎么办?”我想,就算阿章一点都不温柔,这个行业的施与受,也自然而然地不止于金钱与肉体。
同样在屏东的另一位老先生,则是阿章踏入这行的两年来,唯一不接而返的客人。“他住在一间理发院楼上,那层楼是理发院堆放椅子等杂物的地方,很小、很葬,也没有灯,他用水果箱铺一层保丽龙当床,旁边是吊点滴的架子和尿壶,小桌子上面满满的都是药。那个大哥的脸,黑瘦得不成人形。”
直闯这一幕凄凉晚景的阿章,被震慑得勉强开口:“大哥对不起,今天可能没有办法……”儘管过了这么久,阿章仍好似惊魂未定。“我看到他的感觉真的好像被电到一样,就是一个孤老的同志,面临到最糟的情况,连健康都没有了。我猜他可能是用老人年金叫师傅,我很庆幸没有用到他的钱。”
那天回家,阿章觉得自己被迎头痛击了一顿,无可迴避地把这几年的事情重新想过一遍,“人生走到现在,其实我没有一件事情是上正轨的。唯一能讲的就,我有布置一个我很喜欢的家……其他没有一样东西是上正轨的,小时候也是想说,可以当个作家,然后开好车什么的,到了现在,小时候的想像没有一样是实现的。”
“其实我到现在,内心深处都还是不太认同自己在做什么。当初为了钜额房贷,有点走投无路才来做这个。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后也还是会继续做,只希望将来人家看到我,我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不会让人感觉‘这个人就是社会的边缘人’。”
坐在皱着脸的阿章对面,我彷彿清晰看见他那一天的落荒而逃。作为一个男同志性工作者,阿章的生活有很大一部份非法、见不得光,连对长年交往的男友都不敢说,在社会上的地位可说已经在“边缘”了,但阿章害怕的不是标籤本身,他害怕的是变成真正的边缘,害怕理发院楼上边缘的气味,害怕变成一个孤老的同志,苦滋苦味地嚼着人生的残羹,成为自己都难以忍受,也令人不忍的一团影子。
阿章当然有他的矛盾,最初以边缘之姿踏入性工作,拜这份收入才从边缘游了回来,但他心底仍不能认同自己的工作。这多少是内化了社会的偏见,但更浓的成分其实是人生不如预期的失落感吧?撇开同志、性工作者等身分,阿章的失意也就是每一个平凡人的失意──终其一生,有多少人能真正触及梦想?有多少期待是一定会达到,或没达到仍必须把日子过下去的呢?幻灭的时刻,又是否还有些什么,能够撑住我们的身子?
我不晓得答案。只是那一晚,望着阿章告别离去的背影,我至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那个,他布置得,很喜欢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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