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严重吗?在沉沦的路上,我与你同行!(29)

情感作者:一株野草而已2015-12-02

然而青春少年,似乎都等不及就要上路,去找寻他们的爱情,毕竟“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常觉得他们应该停下来,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下,可自己的青春呢,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一坑一坑的栽过来的吗?

故而,噤声。

第36节

五十八岁爱滋去世的福柯,他的传记英译本在伦敦问世了,报纸刊出他照片,两手抚抹光头也许是对镜整装的特写,蛋形墨镜架在白面上好像猫熊。他早年受尽折磨,每每半夜外出,留连酒吧或街角以觅露水之欢,回来却被罪恶感击垮,瘫倒于地不能自已,要电召校医来制止他自戕的冲动。此后十多年间,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远至北非,70年代初才回到法兰西学院。他最后在写著的性意识史,未完即病逝。

好艰涩唠叨的性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他提出的性与权力的关系,广泛被学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这班学者不过搬弄语言,记号跟记号所指的对象从来不发生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什么对象的存在。学者们在做一场智力体操训练,专技替代实相,让他们在学院里罢。

而傅柯不。他是有对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间,他真想问出个答案来。

在别人,是辩术。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性,刻骨铭心给他激悦给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辈子功夫去实践。当他渐渐能看清楚它,理解它,说明它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跟他一齐埋入土中,像无价之宝乍现於世随即不知所终。後代寻宝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来过。

答案的代价,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换取。而每一个唯一的答案,是注定了,无法传授的。

我很悲伤,走过漫漫长日,就在我们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个答案时,我们也老了,快死了。这千辛万苦获来的果实,这一肚子的经验,眼光,鉴赏力,都将化为尘泥,无益於人。我们好热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们被认为是过时的。年轻人,就更别提了,他们简直不晓得这帮老鳄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麽呢。有阵子我太过悲伤,面对一课堂学生的片刻,凄然说不出话,良久,只能自壮行色的发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晒太阳吧。

是的性意识史,他与史陀(列维?斯特劳斯)多么两异。

属於史陀的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成为一种活著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至七年前还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说,论题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的内容。

宗师健在,我与他同活一世,看得见他不时又别出新裁,依然敏锐,我甜蜜得背转身来,拭去幸福的眼泪。

福柯不然,他难掩愤情。面对性与权利互相盘错筑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识机制,他先讽之,继挞之,他一手插进面缸里了。他发觉,自己也是性意识机制的一部份,事实上他从它而生。他不料,打到自个门上来。 他揪出自己,招供说,第一个破性意识机制包围被性意识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闲。别忘了,他出身富有的资产阶级。

他坦承,劳动阶层一直并不受制于性意识机制,他们自活于联姻机制里──合法婚姻,多生育,乱伦禁忌。他以为性意识萌芽於中世纪基督教忏悔。明确说,从13世纪初发布的新忏悔守则,指令所有教徒必须定期的,绝无隐瞒的自白。自白的核心,当然,是性。到16世纪,自白演义为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其用以分析和陈述肉欲的千百种方式,已发展成一套丰富细腻的技艺。数百年间,性之真实,透过这种言说传播下来。

它一度严格属於宗教的范围,隐蔽不留痕迹。18世纪末,它开始脱离教会。

性之真实,不再用以往那种言说了,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永生。它被另一种言说取代,医学,心理学,精神分析。性还了俗,进入治安的范围。语言本身,性的符号,受到猛烈冲击。

它是健康状况的身体问题,不是最后审判的哲学问题。肉欲从天庭降诸地面,附身人体。现在,新的技艺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权柄,靠技术,不靠禁律,靠正常化,不靠惩罚,靠管理。肉体成为知识,知识产生权力,复杂而多样的渐成机制,无远弗届普级开来。

性意识,如此,以科学言说为屏幕,在回避性的同时光明正大传播性。性成为公共事务,不仅没有受到压抑,反而愈来愈扩散到事物和肉体外面,刺激它,表白它,让它开口说话,命它讲出真相。性意识成为一时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惊扰,喋喋不休。福柯说,我们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

福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性权力的组织多么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判断的。它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色色的性实践命名,鸡奸啦,兽奸啦,恋物癖,恋童癖,窥淫癖,暴露狂,性倒错,自体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肉体享乐的秘密。

但是福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骚乱的内在,他的同性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出租耳朵攫取性秘闻而率先进入性兴奋。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性,并且好温柔的触拂过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性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欢欣鼓舞服从于性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性公开和性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性享乐得到了自由!

他慷慨陈辞,激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他大吃一惊。

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胀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于联姻机制里的性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后代的束缚了。它脱开生殖的制约,一迳强化肉体锐度,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於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性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性意识机制,今后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诱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取性本身,性的主宰。为了性,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后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性,一切都是性。

未完成的性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

他似解脱,没解脱。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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